这看似已经平静下来的京城,却有种风雨欲来的诡谲。
祁文府手指敲了敲桌面,想了许久,才写了一封信交给了金宝,让他送去了南家。
就像是苏阮说的,她想借南家的势,南家从中得利。
南元山既然借了他们这次的事情脱身,那后面的事总不能让他置身事外。
如今他和苏阮两人,就算加上谢家、祁家,也到底还是单薄了些。
如果能将南家拉到船上,再加上欠了他人情早在船上下不去的瑞王,到时候胜算也能多一些。
……
苏阮入宫回来后第三日,宫中便出了旨意。
原荆南知州苏宣民遇事不乱,率众将镇守荆州,誓死不退有功,因薄翀陷害而不得其正名,今替其昭雪,特封忠勇伯,而随其战死之人皆有封赏,以彰其忠勇仁义之举。
其女苏阮为替父昭雪,坚守本心,不畏生死,是为仁孝典范,封德平县主,赐封地,享朝廷俸禄。
除此之外,明宣帝还下了明旨,命人收敛苏宣民等人尸骨,在荆州城内建忠烈堂,供奉当初所有死于荆州一战的忠勇将士,让其受满城香火功德。
圣旨传下之后,众人哗然。
明宣帝这旨意一下,等于是承认了之前冤枉了苏宣民等人,甚至在荆南之事上服了软。
而饱受唾骂、人人鄙弃之人一朝翻身昭雪,不仅冤名洗净,连带着那些因他们之过而受指点唾弃的亲眷之人,也都是抱着牌位跪在宫门前痛哭失声。
同样是跪。
上一次一跪,是抱着必死之心,哪怕豁出性命也要替枉死之人求个公道。
而这一次一跪,却是宣泄委屈和伤痛,对已逝之人的思念,还有替他们求得公道而开心。
苏阮身上围着厚厚的裘衣,一张小脸有大半都遮在了领边的绒毛里,那双黑眸格外的有神。
她膝上盖着厚厚的绒毯,里面藏着暖炉子,哪怕在冰天雪地里也感觉不到半点寒意。
她坐在四轮车上,被谢渊推着,领着身后荆南众人,抱着牌位在宫门前领旨谢恩。
周围依旧围满了人,只是和上次不同,那些人望着坐在四轮车上的少女,眼底都是钦佩。
所有人都还记得,那一日风雪之中,女孩儿直挺挺的跪在宫门前,领着身后那一百余位牌位从天明跪到天暗,仿佛天地都要为之寂然的模样。
如今再见,不少人都觉得恍然。
任谁也没想到,这个少女竟然真的做成了谁都觉得不可能之事。
让皇帝认错有多难,世人皆是知晓。
可她偏偏就让皇帝认了错,不仅认错,还将谋害她生父和那些将士之人通通绳之以法,替他们讨回了公道。
……
“臣女苏阮,与荆南众将士亲眷,谢陛下。”
苏阮未曾跪拜,她身后那些人却都是齐刷刷跪在地上,跟随她朝着皇宫叩拜。
“谢陛下!”
身后之人声音震天。
映衬着他们手中牌位,多添了几分肃穆。
周连连忙上前:“苏小姐快别多礼。”
他作势将圣旨交给了苏阮,又见那些人起身之后,才说道:
“苏小姐身子不好,杂家该将旨意送去府上的,苏小姐何必多跑这一趟?”
苏阮手中捧着圣旨,身后站着荆南众人,对着周连说道:“皇上仁慈,不计较我们之前莽撞,愿意替我父亲和荆南众将士昭雪洗冤,还他们一个公道,我等皆是感念皇上恩德。”
“这些将士亲属不日便要返回荆南,安顿英烈骸骨,临行之前想要来叩谢皇上,也是为了当日不得已的冲撞谢罪。”
苏阮说完之后,双手放于身前躬身道:
“当日形势所迫,我们逼不得已才会以那般手段来求得自保,也替家中之人申冤,只是皇上毕竟是天子,我们所做终究损伤皇上颜面,皇上却能不计较此事替我等昭雪。”
“我们感激在心,还望周公公帮忙转达歉意和谢意。”
第307章 好伶俐的小姑娘
周连听着苏阮的话,不由目光微闪。
好伶俐的小姑娘。
周连脸上堆砌出笑容说道:
“苏小姐放心,杂家必会将你们心意转告皇上。”
“这天寒地冻的,苏小姐身子还未好,快些回去吧,杂家也要回宫复命了。”
苏阮点点头,“周公公慢走。”
周连没再多说,跟谢渊点了点头后,就带着徒弟小秦子朝着宫内走去。
等到了宫门前时,两人立于宫门内,周连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外面,就见到谢渊推着苏阮,带着那些荆南将士亲眷离开。
周连忍不由叹了口气。
“师父,您老怎么了?”小秦子纳闷。
周连说道:“现在的人呐,真是一个比一个精明。”
小秦子闻言不解,顺着周连的目光瞅了一眼,没瞧出什么特别的,忍不住道:“师父说的是苏小姐?她怎么了?”
他问完后,又忍不住嘀咕:
“说起来这苏小姐也奇怪,陛下都赐封了她了,您老也准备去谢家宣旨,可她却突然带着人赶来了宫门前接旨,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,不是多此一举吗?”
刚开始知道这些人来了宫门前时,他还吓了一跳,以为苏阮他们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。
没成想居然是特地来谢恩的。
周连听着小秦子的话,直接睨了他一眼:“你知道个什么?”
“要是都跟你一样的蠢,怕是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!”
小秦子莫名被骂,满是委屈。
周连看了他一眼,转身一边朝着宫里边走,一边跟这个蠢徒弟说道:
“你以为她今日是多此一举,安知她这举动才正是她聪明的地方。”
“先前宫门前的事情看似过去了,可你别忘了皇上是天子。”
“天子无错,就算有错那也是旁人的,可是苏阮和荆南众人却逼着皇上将他之下所下的旨意推翻,哪怕有薄家和二皇子在前,可皇上依旧难免被人质疑圣心不明,不辩忠奸。”
“皇上今日不计较,是因为形势不允,皇家有错,可是来日呢?”
他们这位皇上可不是什么不记仇的性子。
帝心难测,苏阮将来势必是要留在京城的,有谢家在后,谁能保证她一辈子不跟皇家打交道?
如果能一直安安稳稳的也就算了,可如果不能呢?
到时候她要是再有什么事情招了皇上的眼,让皇上想起了今日之事,这“新仇旧恨”加起来,她和谢家哪还能安生?
周连一边叹气一边说道:
“这苏阮聪明着呢,而且你难道没瞧出来,这次皇上有意补偿,可是封赏之事却大多都只是针对苏宣民和苏阮,荆南那些将士亲眷却未得多少。”
“苏阮今日所为不仅是在保护荆南的那些人,让他们免被皇家记恨,也是在为他们跟皇上讨赏。”
“你且看着,等宫门前这事儿传回宫中之后,皇上必定会龙心大悦,到时候又怎会少了这些人的好处。”
周连说完之后,看着小秦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,忍不住拿着拂尘敲了敲他脑门:
“你啊,这么多年跟着杂家都白学了,要不是杂家护着,你怕不是早就被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。”
小秦子捂着脑袋,哎哟一声。
周连甩甩拂尘:“这个苏小姐往后怕是有大造化,你有机会的话且多照应一、二。”
小秦子连忙道:“奴才知道了。”
周连又回头看了眼,见那头已经没了人,这才道:“走吧,回宫跟皇上复命去。”
……
周连猜的没错,当他将宫门前的事情告知明宣帝后,明宣帝这几日因为荆南事情一直沉郁的脸上果然露出笑来,连带着身上的郁气也消散了一些。
“苏阮当真这么说?”明宣帝问道。
周连低声道:“奴才不敢说谎,当时宫门前有许多人,苏小姐的话人人都能听见。”
明宣帝眼底泄出几分笑意:“是苏阮主动来宫门前接旨的?”
“当然,奴才本是要带着圣旨去谢家的,可是谢侯爷突然命人来跟奴才说,苏小姐要在宫门前接旨。”
“当时奴才出去的时候,他们黑压压的跪了一片,还吓了奴才老大一跳,后来才知道苏小姐是领着那些人来谢恩的。”
“奴才瞧着呀,荆南那些将士亲眷对皇上是真的感激,那些人抱着牌位跪在宫门前谢恩时,那模样像是恨不能跟您弄个长生牌位供起来。”
周连说完之后,见明宣帝眼中笑意更深了些,便继续。
“苏小姐还让奴才转告皇上,在她心中,皇上乃是圣明之君,她从无半点忤逆之心。”
“当日之事是形势所迫,她也是逼不得已以求自保,也是为了替家中之人讨回公道,才会那般莽撞行事,还请皇上能够原谅于她。”
明宣帝低笑出声:“她倒是会讨巧。”
想起苏阮先前在宫中时的行径,他倒不奇怪那小丫头的精明。
明宣帝不是看不出来苏阮此举为着什么,照理说她这也算是算计他了,他本该厌恶的。
可实际上这种放在明面上的算计和讨好却半点都不让人恼怒,反而让人身心愉悦。
明宣帝不介意成全了她的心思。
“这丫头是在提醒朕呢。”
明宣帝说道:“荆南的事情到底是朕错怪了他父亲和那些人,那些将士身死之后,家中亲人却还在,让他们背负罪名,这两年间他们家中想必也受了不少委屈。”
他想了想,开口道:
“周连,传朕旨意,除却忠烈堂和应该给的抚恤之外,所有死于荆州一役的将士家中,格外发放三倍抚恤金,除此之外,家中若有幼童,准允入当地学堂,若有孤寡,也安排入各地善堂,一应银钱皆由朝廷负担。”
“他们替朕镇守边城,朕也不能让他们魂魄难安。”
“传话下去,让荆州知州平日里安排人多照看一些这些人,别让人欺辱了他们,反叫边关将士寒心。”
周连听到明宣帝的话后,再次感叹了一声苏阮的聪明。
能够让明宣帝看出她心意,却又半点不恼怒,反而还心甘情愿的顺着她的意思走,替那些枉死之人亲眷讨得这么丰厚赏赐,这小姑娘将来了不得。
第308章 到底是谁?
别看只是三倍抚恤而已。
阵亡之人,寻常抚恤不过百两,加三倍便是一大笔银钱,足够寻常百姓家好好生活,而且老幼也有所依,有朝廷负担着,对于那些人来说才是最大的好处。
周连连忙道:“奴才明白,稍后便将陛下旨意传下去。”
说完他讨巧的说道:
“陛下如此恩赏,他们定会感激涕零。”
“朕要他们的感激涕零做什么?”
明宣帝摆摆手,“这次的事情闹这么大,险些动摇国本,朕只希望此事能够尽快平息,免得军中再生波澜,惹来其他事端。”
明宣帝是帝王,帝心难测,既难讨好,却又不是那么难以讨好。
先前荆南的事情折了他颜面,再加上后来二皇子和嶂宁屯兵一事,他心情一直不大好。
今日苏阮所做之事,却是让他有了松缓的时候。
经此一役,至少百姓间不会再议论他枉负忠臣,叫人枉死而不辩其清白的事情,有了苏阮和荆南那些人谢恩之事的缓和,就算有人再议论荆南之事时,也不会有人揪着他错处不放。
明宣帝心里的郁气散了些,脸上和缓下来。
周连站在他身后替他捏着肩膀,手中不轻不重的拿捏着力道,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。
人一旦放松,很多之前未曾想过的事情便浮现心头。
“周连。”
“奴才在。”
“你说……”
明宣帝微闭着眼:“这次的事情是不是太过凑巧了?”
周连愣了愣,手中不停,只是说道:“陛下是觉得敲登闻鼓那事儿,祁大人还是有份?”
“不是这个。”
明宣帝睁开眼,止了周连手中动作,淡声道:“苏阮敲登闻鼓的事情,本就是祁文府让的,朕又不是傻子,怎么会到现在都还想不明白这个。”
“朕是说,这次荆南、嶂宁,还有薄家和二皇子的事情是不是太过凑巧了。”
“先是户部陈安宁上吊,紧接着南家被牵扯进来,荆南旧案本已经完结,却被人用户部的事情再次掀起。”
明宣帝面色冷淡:
“说起来,祁文府办事是极为小心之人,他和谢渊一起护着苏阮,暗中查探此事,定然会小心翼翼免得惊动不该惊动的人,可是他手中得了账册的消息,怎会被人知晓?”
“薄锡突然判出薄家,而且苏阮身份陡然暴露,荆南的事情爆发,这一桩桩一件件,朕总觉得,朕、苏阮,还有祁文府,都像是被算计了。”
周连愣了愣,惊愕的瞪圆了眼:“陛下是怀疑先前的事情全是有人故意为之?”
明宣帝点点头,眼中沉了下来。
“先前朕就派人查过苏阮,发现荆南那些人早已经入了京城,只是被安顿在城郊从未有过异动,而苏阮也一直留在谢家,除却中途祁文府去了两次之外,她从未见过其他人。”
“祁文府先前曾经跟朕说过,他之所以察觉到苏阮的身份,是因为有人对苏阮母女动手脚,险些害了苏阮性命,苏阮愤而反抗,他才顺藤摸瓜才查到了谢家身上。”
“而且当时他原本是安抚住了苏阮,让苏阮同意等他查清楚之后再说,可是后来薄家突然将她牵扯出来,还指出了那半本账册的事情。”
明宣帝抬头看着周连,
“你可还记得刚才苏阮跟你说的话,她说她当时也是形势所迫,为了保命才逼不得已敲了登闻鼓,带着荆南众人告御状。”
“她为何需要保命,又有什么逼不得已?”
明宣帝沉声道:
“朕总觉得,这些事情好像都是被人安排好的。”
“而苏阮和祁文府都被人当了棋子。”
周连听着明宣帝的话,脸色神色瞬间变化,忍不住道:“陛下认为,是有人想要借荆南旧案生事?”
明宣帝摇摇头:“不止。”
见周连不解,明宣帝说道:
“你想,祁文府原本是安抚住了苏阮的,显然他从未想过让苏阮走这一步,是朕突然命他传苏阮入宫,才有了苏阮带着人敲登闻鼓,跪宫门前的事情。”
“如若当时苏阮他们没有这么做,那后果会是怎样?”
周连下意识的说道:“祁大人得了账册隐瞒不报,谢侯爷擅自庇护罪臣妻女,隐瞒苏小姐和那陈氏身份,如果事后被人察觉,这……这可都是欺君之罪……”
明宣帝冷笑了一声:“可不就是欺君吗?”
“欺君之罪,按律当斩。”
“如果那一日不是苏阮和祁文府豁出去了,拼着性命带人敲了登闻鼓,长跪于宫门前,而祁文府是照着朕的吩咐将苏阮带进宫中,怕是他们两个都没命活下去。”
为了不让荆南之事爆发,损伤皇室颜面,当时盛怒之下,他极有可能暗中处置了苏阮,而祁文府作为替苏阮隐瞒,甚至明明已有证据在手,却一直未曾禀告于他的人,定会被他当成是心怀叵测之人。
明宣帝知道自己的性子,他信任祁文府,正是因为祁文府从无私心。
一旦让他知道,祁文府对他有了二心,祁文府决计不会有好下场,而谢家也会因为谢渊被迁怒。
谢家长子如今是太子伴读,二人甚是亲密。
他也许还会怀疑,此事是否是太子所为,为的就是除掉薄家和二皇子。
除此之外,一旦他当时盛怒之下将这些人处置干净,苏阮一死,荆南那些将士亲眷定然惊恐,到时若再将荆南旧事掀出来,照着之前一样血溅登闻鼓,朝着宫门前一跪。
他这个皇帝,恐怕真的要因为此事遗臭万年。
到时别说是民心不稳,恐怕连皇位也会动摇。
周连跟随明宣帝多年,怎能猜不到明宣帝话中意思。
他联想到其中后果,只觉得冷汗瞬间湿后背。
周连声音微颤:“陛,陛下……这……到底是什么人,竟敢这般算计陛下?”
明宣帝冷声道:“薄家自然是不会的,要不然也不会被舍了个干净,老二怕也是个蠢的,从头到尾都被人利用了。”
至于到底是谁。
那就要看事后谁利益最大了。
第309章 守书库去!
明宣帝能成为帝王,稳坐皇位这么多年,又怎么可能当真蠢钝。
之前一些事情想不明白,是因为太过突然,而且一桩接着一桩,让人根本无暇深思。
此时冷静下来,仔细去想之时,他就发现这事情当中处处都是破绽。
原本那动手之人,怕是想要一并除了南家、谢家,连带着祁文府还有苏阮,再借机牵连到皇室,最终目的极有可能是他这个皇帝。
只是他或许没想到祁文府和苏阮会这么大胆,不仅没有顺着他们所算计的去走,还成了破局之人。
他们不管不顾的将事情闹大之后,不仅没如了他们的意,反而将荆南的事情掀了出来,连带着将薄家拉了进来,死了个干净,更坏了他们所有筹谋……
明宣帝蓦的起身,吓了周连一跳。
“陛下?”
“周连。”
“奴才在。”
明宣帝沉声道:“去宣祁文府进宫。”
周连愣了下:“可是祁大人告假……”
“他告哪门子的假?!”
明宣帝看了周连一眼:“卫善替他看过,他腿伤早就好了大半,拖着不肯来见朕,不过就是为着之前那三十丈跟朕别性子。”
“你亲自去,就跟他说,他今儿个要是托词不来,那三十丈朕给他补上,等开春之后,他这个国子监祭酒也别做了,直接去翰林院守书库!”
周连默了默,抹了把汗,有些看不懂这君臣之间的事情,连忙道:“是,奴才这就去。”
……
苏阮不知道从宫门前离开后的事情,不过她本也就是想要给明宣帝“提个醒”。
荆南的事情看似完了,可后面所牵扯的却远远还没结束。
明宣帝能从皇子中脱颖而出登上帝位,心计自然不差,就算有些优柔寡断,却不妨碍他纵观大局后对朝中之事的敏锐。
只需要稍稍给他一点线索,他自然就能补足他们想要他知道的所有事情,而有了皇帝在前,很多事情对于他们来说都要容易的多。
不仅仅是那隐于幕后之人。
苏阮在和祁文府聊过之后,两人都是不约而同觉得,那人想要对付的,绝不是苏宣民和他们。
如果嶂宁之事猜测成真,荆南那场天灾之下藏着人祸,那数万人之死不过是为着屯兵的目的,而薄家和二皇子都只是被人推在明面上的棋子。
那那人所图的,恐怕绝非是小事,而这天下间值得这般大动干戈的,也就只有金銮殿上的那个位置了。
如果他们猜测成真,这一切不过是为着皇位,那明宣帝必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。
明宣帝有了防备,于他们来说便是最大的盟友。
远的不说,至少被他们怀疑的钱太后那边。
有明宣帝在,她就轻易动不了他们。
谢渊来之前就知道苏阮的意图,推着她离开后低声道:“你做这一出有用吗?”
地上有台阶,他轻松便将四轮车抬起来,再轻缓放在地上,继续前行。
“皇上那人性子虽然优柔,可他到底是天子,最重颜面和皇室声誉,也最不喜人逼迫。”
“你这般带着人在宫门前一跪再跪,逼着他下赏,就不怕惹恼了他?”
苏阮抱着手炉子说道:“那也要看是逼他做什么了。”
“上一次逼着他处决他儿子,斩杀他母家,皇上自然会恼,可是这一次我不过是给他个机会正名,让天下人知晓他知错能改,仁慈宽宏,他有什么可恼的?”
谢渊依旧觉得有些悬。
苏阮淡笑:“侯爷放心吧,今日我们所为,皇上不仅不会恼怒,还会龙心大悦的。”
“至于有没有用,你稍后就知道了。”
谢渊闻言没说话,眼下这事做都做了,也只能这么着了。
他推着苏阮,两人并没有回宣平侯府,而是直接去了荆南那些人的居住之地。
之前这些人跟着苏阮去宫门前跪了之后,被谢家抬回来,就全数安置在了城中一处宅子里。
谢家并没有隐瞒这事情,而且那宅子不算宽敞,百来人挤挤攘攘的住在一起也根本就瞒不过人。
等皇帝那边知道此事之后,既是担心这些人再闹,也是为了安抚他们,便让人将这事情接了过去,干脆直接将人送去了已经被灭了族空荡荡的薄家大宅里。
现在荆南的这些人就住在原本薄家的宅子里面。
薄家的人处死的处死,发配的发配,府里的丫环下人也全都遣散,除了门前守着的一些京畿卫的人,里头就是个空荡荡的大宅子。
所有人回去之后,入得前厅,那些荆南来京的人彼此对视一眼后,就齐刷刷的跪了下去。
谢渊吓了一跳,苏阮也是惊愕道:“你们这是做什么?”
宋老头死后,这些人里领头的就成了个中年妇人。
那妇人的儿子死在荆州城时还不到二十,而她如今才三十来岁,双鬓就已经染上了霜白。
她跪在人前说道:
“苏小姐别怕,这一跪是我们应该的。”
苏阮垂眼看着她。
那妇人低声道:“当初苏大人出事后,我们因迁怒、惧怕,不敢替苏小姐出头,就如同宋老头一样,你和夫人被赶出荆州城的时候,我们都知晓。”
“那时我们都知道小姐和夫人过的艰难,可是我们不敢出头,也不愿意出头,只满心怨怪着因苏大人而让我们亲人蒙了冤,到死都难以安宁。”
那妇人朝着地上重重磕了头,再抬起来时眼里已经蓄了泪。
“是我们狭隘,冤枉了苏大人,多谢苏小姐还愿意不计前嫌帮我们。”
“我们这一跪,即是给您,也是给死去的苏大人,还请苏小姐不要拒绝。”
苏阮听着她的话沉默下来。
而那妇人则是领着所有人跪在前面,朝着苏阮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。
等他们做完之后,苏阮再开口时,声音有些沙哑:“起来吧。”
见他们跪在地上不动,苏阮说道:
“这件事情本就没办法计算对错,我父亲当初的确带着他们守城,护住了那满城百姓,他于大义没错,可是于你们来说,若不是父亲执意守城不退,你们的亲人也不会身死。”
第310章 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
苏阮早从谢青珩口中知晓,当初随同苏宣民守城的那八百将士本有大半活了下来,只是因患瘟疫怕感染全城,后被苏宣民亲手所杀。
论真算起来,苏宣民于这些人来说,何尝不是仇人?
苏阮不是懵懂小童,不是什么都要计较对错。
要真那么执念,她只会如同上一世那样被仇恨蒙了眼。
苏阮声音喑哑:“快起来吧,我身子不好,还下不了地,你们难道还要我来扶你们吗?”
谢渊也在旁说道:“阮阮身子还病着,太医嘱咐了不能大喜大怒,你们快起来吧。”
那些人闻言,见苏阮眼中微红,这才连忙起身。
苏阮说道:“你们不必这般谢我,这次的事情我并非全然是为了你们,而且宫门前那一出,不是我帮了你们,是你们自己帮了自己,也替我解了困境。”
如果没有这些人,单凭她自己一个人,恐怕跪死在那里也根本毫无用处。
谁会在意她一人生死?
正是有这些人在,将事情闹的太大,群情激奋之下,才能逼得明宣帝退步,让朝廷重审荆南之案,不仅替苏宣民等人昭雪,还能保住她性命,甚至让她在那般情形之下还能全身而退。
论真起来,苏阮还要谢谢他们才是。
苏阮认真说道:“当初的事情已过,你们不必再记在心上,等回荆南之后就好好生活。”
“朝廷除却正常抚恤之外,应当还另有封赏,过些时日朝廷的旨意送去荆南之后,必会派人前往筹建忠烈堂,想来也会让荆州官员多照看你们一、二。”
“你们都是忠烈眷属,将来若有什么困难,可以去寻当地官员,若有实在难决之事,也能派人来知会我一声。”
“若能帮的,我会尽量帮你们。”
那妇人闻言满是感激:“多谢苏小姐。”
他身后那些人也都是纷纷道:“谢谢苏小姐。”
荆南这些人都知道苏阮身体不好,端看她出去一趟身上就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衣裳,那张小脸陷在白色绒毛的领子里,显得格外的瘦弱。
那妇人说道:“外头冷,苏小姐先进里屋吧。”
有人快速弄了碳盆过来,很快便将屋子里面哄的暖融融的。
谢渊将苏阮推到了一旁,而其他人也都纷纷散去,只留下了最初跟苏阮说话的那个妇人。
那妇人姓薛,大家都叫她薛嫂子。
苏阮看了眼四周说道:“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回荆南?”
薛嫂子说道:“这两日便启程,我们家中还有其他亲人,而且死去之人昭雪,我们也想要尽快回去,没了那乱七八糟的罪名,今年应该能够过个好年。”
往年他们家中之人背着罪名,死了的人一了百了,什么都不知道,可活着的人却是艰难。
他们丈夫,儿子,父亲……
他们背负着叛国的罪名,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又能好到哪里去?
别的不说,就连外出买点米粮都会被人刁难。
如今家中之人已经昭雪,皇帝也下了圣旨,他们回去之后总能得个安宁了。
苏阮也能猜到薛嫂子等人这两年间怕是不好过,她点点头:“这两年辛苦你们了,不过京城是是非之地,早走早好。”
她顿了顿:
“朝廷已经先行派人去替叔伯他们收敛尸骨,只是他们死时身染瘟疫,又被葬于一起埋入土中,恐怕想要分辨很难。”
“我估计按照陛下的意思,到时候忠烈堂可能会直接建在当初他们下葬之地,你们……”
薛嫂子连忙道:“苏小姐放心吧,这点我们都晓得。”
她笑了笑:
“其实不怕苏小姐笑话,我们这次来本就是抱着必死之心的。”
“我们都不过是寻常老百姓,胆小怕死,如果真有活路,我们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来京城。“”
“我们也都是在荆州被人逼得活不下去了,想着与其就这么一日日一年年的熬下去,让家中小的将来也抬不起头来,一辈子背着个叛国贼的罪名,倒不如跟着祁大人,跟着您拼上一回。”
苏阮还是头次知道这些,她眼中有些惊讶:“你家中还有其他人?”
薛嫂子说道:“是啊,我还有个大儿子,下头还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孙儿。”
苏阮睁大眼,她还以为,这些人能来京城,都是因为家中无甚牵挂的,可怎么……他们难道就不怕事后牵连了家人?
苏阮想到了就问出了口。
薛嫂子说道:“当然怕了,是祁大人派去的人挨家挨户的劝说才说动了我们。”
“我们来时,家中若有其他人的,祁大人早已经安排让他们躲了出去,而且也另外替他们准备了出路,给了银钱,就算我们死在了京城,他们也能去别的地方好好生活。”
苏阮心中动容。
薛嫂子继续道:“祁大人是好人,他将所有的后果都如实告诉了我们,让我们自己选择来不来京城,当时不少人退缩,只剩下我们这些愿意豁出去试一试。”
“我们原本是想着,就算事败之后也不会牵连了家中,他们好歹能够活下来,可没成想这事情居然成了,不仅我们活了性命,还让家中也不必再背负那些恶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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